同泰文学网>网游>九日刺青 > 第二章 故人。
    银制烟盒的主人叫做孟常随,是中统党网行动队的一员,他所钟情的女人方姮是我的养母。

    六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日本人从中华门开进南京城的那一天,方姮被流弹击中死在下关码头。

    我从鬼蜮血海里拼着最后一口气划到上游,攀上江南铁路那一列因难民爆满而沉重爬行的列车,每过一个隧道,便会听见凄厉哀绝的尖叫:“有人掉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甚至在没有星光的黑夜里,头顶还有日本飞机不息地轰炸和扫射。

    沿长江而上,我捱过无数个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夜晚,此生永远无法抬头直视星光和月亮,因为在星月灿烂的夜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轰炸、痛苦的悲声、倒下的身躯和血腥密布的呼吸。

    逃到长沙已经是转年的二月,春寒料峭,我在汽车站汹涌的人潮中见到孟常随。

    “小兔崽子,你他*的……你他*的,活下来了!”他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被我躲开了。

    “她死不瞑目。”我告诉他,“而你还在忙着追杀地下党,杀我们中国人。”

    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听说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然而,由于军统和中统内斗严重,隔阂益深,哪怕我特意远赴仰光化名侨胞加入行动训练班,哪怕同期只有三个人能完成最艰苦险恶的雨林演练,而我正是其中一个,最后,还是被不留情面地放弃了。

    平心而论,我并不会因为这一点遗憾而将怒火牵连到孟常随身上,锄奸只是报国的一种,这一条路走不通,总还能找到另一条。

    让我感到不安的是另一个事实:这个银制烟盒是方姮给他的,是他贴身不离的东西。

    “他死了?“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我并不想知道他死于一场和自己人的斗争中。

    陆应同微一点头,在冷气逐渐侵蚀我整个精神时,似乎看出我更深一层的疑惑,于是又摇一摇头。

    “日本人这几年一直在大量印制假/钞投放内地,试图搅乱整个大陆的金融市场,他们还用不值钱的假/钞套购大宗商品,甚至是军火。如今通货膨胀的情形,我想,你作为学生应当更有体会吧。两年前,日本特高课在香港商务印书馆里找到一批国府的印钞机和法币半成品,孟常随正是为了抢救回关系重大的法币编码底册才牺牲的。”

    “那么他是在两年前就死了。”我抓着风筝骨架的手一紧,细细的木茬猛然扎进手心,沿着掌纹,渗出密密的血丝。

    我无视对面递过来的手帕,冷声继续道,“两年,我在这世上唯一还称得上是家人的人死后两年你们才找上门,今天,你们根本不是来致哀的。”

    陆应同将手帕放在我面前,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平静地看向我。

    对峙片刻后,他问:“去年,你放弃赴美深造的名额,在缅甸待了一整个雨季,从那一场席卷军中的可怕疟疾中挣了一条命出来,难道一年过去便已壮心迟暮,不想为你那最后一位家人报仇了吗?”

    “是你们不让我们上战场!大丈夫马革裹尸,我不怕死,我的袍泽也都不怕!我们抱着守土抗战人皆有责的志气奔赴前线,难道只是因为天真,是因为不知道怎样的生活会更轻松吗?可我们最后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却是无望的等待和在寒冷中无谓地死去!”

    缅甸,雨季,学生兵……

    很长时间里,我都刻意地将这段可怕的记忆埋藏起来,然而一旦揭开那层疤,往日历历,仍如在目前。